时代,时代。
这是我在上完这周中华文化后,脑海中反复出现的两个字。从中学起,我们在历史课和政治课上最漫长的学习体验便是记下书上的评价,某某年在某某人的领导下发生了某某事,某某人是昏庸还是英明,某某事是正确还是荒谬,然后把这些结论在答题纸上写下来,就能得到满分。中考时我的数理化考得很一般,但政治和历史几乎是满分,少不了那总结的一张张思维导图与每个周末持之以恒的背诵。
但可能直到了高中参与模拟联合国活动,或者大学对一些事情有更加深入的思考,我才逐渐意识到,很多人和事实际上在这种「客观的历史评价中」被标签化、类型化、扁平化了。我们一方面在答题模板中讲究全面,讲究辩证的两面性,另一方面却在褒贬评价时总是忽视历史的复杂性与时代性——历史的世界并不像是一道从起点指向终点的矢量线段,而是无数道仅有起点和终点相同,由不同人和物组成,或纠缠或分离、或连接或疏远的世界线的汇聚。为了便于评价,我们会在宏观上将他们视为统一的一束,但这样的后果便是,有无数的光影在统一化中湮灭了。
定场诗是杜甫的《夜宴左氏庄》,风格十分清丽,带给人一种优雅、积极、向上的感觉。但对我而言,这是一位陌生的杜甫,不是那位熟悉的「诗史」。杜工部是什么人?是「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的沉重,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悲愤,是「万里悲秋常作客」的苍凉,是「落花时节又逢君」的沧桑——在我印象中的少陵野老,已经十分扁平而类型化了。而再看一看时间,一切才都豁然开朗——
开元二十四年。
那是什么时代?大唐外有契丹大乱,牙官李过折袭杀契丹王屈烈及权臣可突干,率众来降,至此北境安宁;内有张九龄为相,其人好名不好利,敢于谏言,不避利害。我们的杜少陵那时也仅仅二十岁出头,正在齐赵游玩,甚至尚未成婚。
我对杜甫其实并不熟悉,心中的印象也只是那个脸谱化的忧国忧民的倒霉诗人,此前对他的印象最早也就是天宝年间困于长安,郁郁不得志的故事——事实上,我完全将他早年这段快乐而无忧无虑的时光忽视了。
开元二十四年他进士落第,心态却仍然快活惬意,充满豪情,完全没有未来天宝年间科举落选的失意,此时他从来没有想象到自己将来会面对怎样的灾难。
而在得知了杜甫年轻时的这段故事后,我才更加对他日后悲剧的命运有体会。正如只有去想象、代入盛世繁华,才能体会到《江南逢李龟年》中在用最平淡的语气诉说最萧瑟的沧桑一样,不去了解杜甫年轻时的这段豪放而自负,炽热而奔放的经历,就很难与他人到中年后仕途失意、国破家亡的绝境产生共情,心中的滋味便浅了几分。
在 B 站看动画时,每每看到那些十年前的弹幕,我都有一种穿越时空的交汇感,那些同样热爱着这部作品的网友,与我素昧平生,却因为对同一部作品的喜爱,得以让心中的感受穿越时间长河后相逢。在为了做现代汉语作业而翻看从天涯论坛到现在的历年网络流行语时,我更是有一种「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的莫名感慨。不知不觉中,我们离那些「时代的眼泪」[1]越来越远,看着这二十一世纪初期的无数洪流一点点地成为过去,再一点点一点点地湮灭。现在看那些老动漫的弹幕,看那些老论坛里的话语,总会发现有年轻人「接不住梗」的情况。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一代人的集体记忆让他们相互之间有共同的、一点就通的、不用解释的话题,有自然而然就能理解的因果,有不用刻意去解读的行为,而这些都伴随着时间的流逝,成为了后人需要专门琢磨才能搞明白的东西。
有时候当在网上和零五后甚至一零后对话时,总有一些让我觉得说起来很费力的东西——难以解释、不想解释、不必解释。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我经历的时间仅仅有二十多年都是如此,如果把时间跨度放大到几十年,几百年,甚至上千年,在那遥远的过去,我们究竟错失了多少在当时不言自明的细节?我想,可能现在即使翻阅着史料尝试共鸣,能真正体会到的时代感也万不存一,那些曾经生机勃勃的故事,在褪色后只能埋葬在名为「时间」的坟墓中,慢慢地再也无法被后人理解。
……
不过,历史中存在着个性与共性、特殊与一般的联系。个性包含着共性,特殊蕴涵着一般——和时代记忆这种特化的区间不同,总有一些人类的规则是即使跨越时间与空间、改变人物与地点都始终共通的。不论是李广还是太史公,不论是李夫人还是卫子夫,不论是真武帝还是假刘彻,我看到的都是永恒不变的人类对权贵的依附。杜工部在国家动荡中写下《佳人》谈真正的美丽,谈人格的独立与自己的风骨,但他又何尝不是在洛阳度过了奔走于权贵之间献赋,投赠干谒的十年?当他年四十四时,面对所学无用的兵曹参军职务,面对稚子饿死的生活,也只能把不依赖他人的风骨寄托在诗句中作为一种美好的理想了。
奈绪蘑菇 [2]的座右铭是「人类皆强大」,这也是我的座右铭。但在文学作品创造的理想国之外,独立的人格与高洁的风骨何其难也?我们感叹李夫人依赖皇帝,自己又何尝不是处在一个层层依赖攀附的社会中?对百姓而言,我们见不到一话定生死,一语定乾坤的帝王,但日常生活中难道不是处处皆有不是帝王、胜似帝王的权贵吗?政治有官僚,商业有财团,就连学术界都有所谓的大学阀,改变一个人的生活,远远不需要金口玉言的皇帝,只需要一个和他密切相关的地头蛇就足够了。唐人论诗,有仙圣魔鬼,有仁义道德,而即使是这些天人也尚不能免俗。今人谈事,更是魑魅魍魉什么都有,天上是理论主义,地下是浮沉人心,千百年时光流转,转不出一个圈。
当共产主义的理想出现时,人们在追求它;而当追求到半路时,人们又在放弃它,这究竟是一个幽灵还是一段笑谈?最好的时代?最坏的时代?不,最悲哀的是你往历史源头望去,你会发现所有的时代都是一模一样的时代,没有进步,没有发展,只是一个所有人挤在一起艰难呼吸的泥沼,而一代一代拥有智慧和创造力的人们,就在这片大泥沼中逐渐沉没,然后死亡。[3]
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出现过真正的公平。从前的皇权时代没有。如今的共和国时期也没有,将来或许也不会真的有。灯塔国没有,老大哥没有,甚至我有时候在怀疑,九州内还有多少人真正地相信会有。
周围很多人并不「讲究」这些,我活了二十二年,不论是在成长的小区,还是在如今的 985 大学,感受到的都是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官方的宣传想否认他们的存在,但这存在又是实实在在的,让人不免觉得讽刺。有人说,存在即合理,这千百年的世道轮转便是永恒的真理。但我觉得,存在的,并不都是合理的,没有出现过的,并不都是不能追求的——何况这样的理想已经出现了一百多年了。亢慕义斋和达瓦里希,与公平正义一样或许都是很虚幻的词句,但是为之努力,总比麻木不仁要好一些。
前方隐约有目标,走,总是有可能达到,不走,却是永远无法触碰。我希望当代的青年,每一位都能成为王,都能成为被称为自己这块领地的,独一无二的王。[4]不管别人走不走,至少我自己想走一走。人总是要死的,既然如此,我至少应该死在自己选择走的道路上。
而这个世界的公平,也并不见的都需要像官媒的通稿宣传一样牺牲自己的所有。我一向认为,当一个恪守法律的警察,做一个伸张正义的律师,做一名勇敢守卫边疆的战士,都是对人类命运的正向努力。如果我们中的很多人,能真正坚守着那样的理念,就算不能影响这个世界,至少也可以影响到我们身边的小环境……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们很多人都会是伙伴,我们在这个世界上还会有很多伙伴。[5]世界它不是善意的,也不是恶意的,它仅仅只是无意的,我们也许永远无法改变世界,但至少希望可以活的心安理得。
能活的心安理得,这就足够了。我一直觉得「人类皆强大」、「人生而平等」这样的话是奇幻的浪漫,但这样的理念永远是正确的,它们从来不应该因为与现实相违背而被传为笑谈,我也无时无刻不在追求它们。事实上,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在未来的几十年间会做多少违背此刻初心的事情,我也不知道我能影响到、帮助到多少人,但我希望在终结之日来临之时,我的故事能让自己感到心安理得。
[1] ACG 用语,出自《机动战士高达 Z》。指某种东西已经古老到会令人流下怀念的泪水。现在只要是 ACG 文化圈怀旧党发帖引发共鸣的时候,普遍都会感叹一句时代的眼泪。
[2] 奈绪蘑菇,日本轻小说宗师,其作品系列是当前 ACG 界最大的 IP。例如,《Fate/Grand Order》,一个基于他的作品改编的游戏,就能支撑起 B 站绝大部分的盈利,帮助 B 站上市。
[3]「最好的时代……然后死亡」,这句引用自《间客》中帕布尔总统的演讲。
[4]「我希望……独一无二的王」这句改写自《十二国记》。
[5]「我一向……伙伴」,这段改写自《间客》中施清海信件的最后一段。